清平镇上,有一座桥,叫“忘川”。桥下无河,只有一片干巴巴的卵石滩。老人们说,那桥是仙人丢下的拐杖,镇着一方旱魃。每逢月半,桥洞里会透出青白的雾,像有人呵气;走近了,却只剩冰凉。
镇里人都绕着走,唯有一个少年例外。少年姓孟,单名一个“遥”字,十五岁,父母早亡,靠替人抄书糊口。他常在夜里点一盏青釉小灯,坐到桥洞下,把抄好的经卷摊在膝头,一字一句对着月亮念。念完,便把竹简塞进桥缝,仿佛那里住着一位看不见的考官。
有一夜,他念到《南华》“泉涸,鱼相与处于陆”一句,忽听桥洞里有人轻笑:“小鱼儿,你倒会替人担忧。”
声音清寒,像琉璃碎在井底。孟遥吓了一跳,抬头只看见一只极白的骨笛,斜插在桥缝,笛尾坠着一缕红线,无风自摇。
“我……吵到先生了?”孟遥怯怯地问。
那声音道:“非也。只是‘泉涸’二字,被你念得可怜,忍不住出声。”
孟遥红了脸,把书合上。
骨笛微微颤,红线旋成一朵小云,托出一个影子——白衣、散发、赤足,脚踝上扣着细细银铃。月色太亮,看不清面容,只觉像雪里透出一点灯。
“在下谢无咎,”影子拱手,“司人间清露、天河余辉,兼管——”他顿了顿,“兼管迷路的小星星。”
孟遥“啊”了一声,忙伏地行礼:“原来是星君。”
谢无咎摇头:“星君是隔壁的,我不过一个散仙。今夜巡至此,嗅到旧书味,遂停。”
他说着,指尖一点,孟遥膝上那卷《南华》自己翻页,停在“相濡以沫”一句。
“你可知,此句之后,便是‘不如相忘于江湖’?”
孟遥想了想,答:“知。但人若真能相忘,便不会抄那么多经书,求一个记得。”
谢无咎愣了片刻,忽大笑。笑声掠过桥洞,卷起满地月光,像碎银。
“好答案。”
他伸手在虚空中一舀,竟舀起一捧水,水色澄澈,却映不出任何影子。
“这是天河上游的‘无垢水’,凡人饮之,可除百病。今日与你结个缘,换你一句真心话——”
“你可有什么愿望?”
孟遥垂眼,半晌,道:“想求一场雨。”
“哦?”
“镇西七里,有枯井三百,庄稼三年无收。若能得雨——”
谢无咎打断他:“雨是小事。但你可知,凡人许愿,须得还愿?”
“……不知。”
“也无妨。”谢无咎抬手,无垢水化作一滴,落在孟遥眉心,凝成一颗小小朱砂痣,“雨来之后,你需替我守桥三年。无论春秋,无论寒暑,不许人毁桥上一砖一石。”
孟遥恭声应下。
次日,清平镇大雨倾盆,枯井生澜,麦苗一夜青至腰。人人说是老天开眼,只有孟遥知道,那是白衣仙人的一瓢水。
三年转眼。
孟遥从少年长成了青年,风雨无阻,夜夜在桥洞下读书。有人问他为何不去考取功名,他只笑:“我守桥,尚未期满。”
也有人想拆桥取石修庙,孟遥便立在桥头,把官府的批文背得滚瓜烂熟,竟无一人能动桥分毫。
第三年的中秋,月亮极大,像一面铜镜悬在镇口。孟遥照例在桥下诵《秋水》,念至“天下之水,莫大于海”,忽听背后脚步轻轻。
“小鱼儿,期满矣。”
谢无咎仍是一袭白衣,只是腰间多了一枚缺了角的玉佩,像被谁敲碎过。
孟遥放下书,深深一揖:“星君别来无恙。”
谢无咎却摇头:“无恙二字,仙人不配。我此番来,是向你辞行。”
“辞行?”
“天庭有诏,调我去极北之地,收拢最后一缕极光。此去路远,归期无定。”
孟遥喉头一紧,想问“可会再见”,却觉得唐突,只憋出一句:“那……祝星君一路顺风。”
谢无咎望着他,眸色比月色更淡。
“凡人守诺,三年不移。我今日来,便是履约还愿。”
他抬手,一缕银光自桥洞深处飞出,落入孟遥掌心——仍是那只骨笛,红线已褪成灰白。
“笛子送你。若有一日,你真正想见我,吹它便是。”
“可……凡人吹仙笛,会不会……”
“会折寿十年。”谢无咎答得坦然,“所以,非万不得已,别吹。”
孟遥握紧骨笛,指节发白。
谢无咎转身,银铃响过,像雪落无声。
“小鱼儿,江湖阔,勿相忘。”
一道月光泻下,桥洞空空,只余风。
又是数年。
清平镇换了新令,拆旧桥、修官道。那夜,火把照得桥洞如昼。孟遥拦在桥头,官差以“阻挠公务”罪锁了他。
狱中,孟遥攥着骨笛,迟迟不敢吹。十年寿命,他倒不怕,只怕吹了也唤不来那人——仙凡有别,空笛无应。
可桥若拆,昔年之约便毁。
他终是把笛子举到唇边。
第一声,像冰裂开;第二声,像雁断翅;第三声未出,狱中月光忽盛,泻成一条银路。
谢无咎踏月而来,衣袍溅血,玉佩碎尽。
“小鱼儿,你终究吹了。”
孟遥苦笑:“桥要没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谢无咎抬手,整座忘川桥连同桥头火把、官差、狱卒,一并被月光凝住,像琥珀里的虫豸。
“我擅离职守,私动天规,只能停得三刻。”
孟遥望着他,一字一顿:“那便三刻里,让它活。”
谢无咎笑了,笑得像那年舀水时一样畅快。
他拔下自己一根长发,化作银链,绕桥三匝;又咬破指尖,血落成朱纹,烙在每一块砖石。
“以此身为契,桥在人在,桥亡——”
“桥亡,我与星君同归。”孟遥接口。
谢无咎看他良久,忽道:“小鱼儿,你可愿随我去看真正的江湖?”
“……可我凡胎。”
“凡胎可换仙骨,只是要受天劫。”
“天劫何如?”
“雷霆三万,业火三千,心魔一缕。熬得过,同游星海;熬不过,魂飞魄散。”
孟遥望向桥外,月光如水,映出自己眉心那颗朱砂痣,亮得灼人。
“我熬。”
谢无咎不再劝,只伸手。
两手相握,银链骤紧,整座桥轰然拔地而起,化作一条银龙,驮着二人冲破牢顶,直入夜空。
火把骤灭,官差醒来,只见空空的河床与漫天星雨。
有人听见风里传来笛声,清寒依旧,却多了一丝笑意。
后来,清平镇再无“忘川桥”,只在旧桥址上长出一株银藤,叶如笛孔,风过作歌。
孩子们问:“藤是谁种的?”
老人说:“是风。”
风里有故事,故事里有两个人。
一个白衣星君,一个青衫凡人。
他们守着一座看不见的桥,桥这头人间烟火,桥那头星汉灿烂。
若你半夜路过,也许会听见一句低低的:
“小鱼儿,今日读什么书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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